第一章 被俘
把军人荣誉看得比命还重的姜远,却成了鬼子的俘虏。
这比他心口挨一枪还疼。
姜远今年二十六岁,中等个头,双眼蝶皮、白净脸膛,穿上军装也有几分儒雅。
他原是书香门第的娃,父亲虽不算是大儒,却也在当地小有名气。
姜远出生,他翻遍古籍,给他起名为远,字文蔚。
十八岁那年,七七事变的炮声炸碎了书声。
大学往南迁,他就跟着往南走。
一路上,日本人的飞机紧跟着撂炸弹。
大家先是坐火车,火车断了后又坐汽车,汽车没油了又坐牛车。
后来牛被日本人炸死了,老师就带着他们用肩膀扛,用手抬。
兜兜转转到了昆明,才算是安顿下来。
安顿没多久,家里那边有人捎来一封信,说他父亲在南迁的途中被炸死了。
父亲给他留下了唯一的东西是一副手卷,上面写着两行行书——“愿得此身长报国,何须生入玉门关”。
看着那手卷,姜远泣不成声。
他在昆明的稻草教室里坐不住。
外头炮声滚得像雷,他把课本一合,休学投了军。
恩师闻一多给写了举荐信,他去了成都,投了**军校。
再想被俘的经过,姜远脑子到现在还发懵。
那是豫湘桂战役,日军为打通大陆交通线,发动了连续进攻。
姜远从精锐的**军被调往新组建的暂编十四师担任营长一职。
部队拉到颍阳河筑防线,他刚到就皱了眉——平地无险可守,更糟的是兵。
暂十四师是新组的乙种师,全师除了军官和个别老兵撑着,剩下的多是几月前抓的壮丁。
面黄肌瘦,跑三里地能喘断气,别说训练,连枪都没摸熟几天,作战经验比预备师还不如。
但这支队伍却不缺胆量。
颍阳之战打响后,双方战斗很快进入白热化,阵地在双方之间反复。
鬼子见久攻不下,随即调来炮兵猛攻暂编十四师阵地。
鬼子炮兵欺负中国军队没有炮火支援,他们的炮兵肆无忌惮地部署在开阔地,朝着暂十四师的阵地直射。
十几门105毫米以上口径的火炮发出渗人的嘶吼,蔚蓝的天色被炮火掀起的尘土,遮得不见天日。
炮弹掀起的巨大的气浪如同一只只大手,将这群衣衫褴褛的中国军人摁在地上。
不少兵被炸飞上了天,落下来的时候,就是一团团碎肉。
碎土和肉屑砸在人的身上,砸得钢盔叮当直响。
几个新兵见状,吓得丢了枪四处乱跑。
“趴下!找炮弹坑!找炮弹坑!”姜远大声骂着:“妈的!一群笨蛋。”
来到队伍上后,他学会了骂人,脏话说的一句比一句难听。
他自己有时候都觉得奇怪,跟那些个兵讲话,好像骂他们更管用。
你好说好讲,别人就拿你的话当放屁。你要是连骂带踹,那些兵就会特别怕你。
战场上更是如此。
炮击过后,阵地成了烂泥坑。
紧接着,鬼子步兵排成散兵线,开始嗷嗷叫冲杀而来。
姜远抬头望去,不远处,鬼子坦克上掩护着步兵缓慢逼近,猩红的太阳旗清晰可见。
残存的战士拼死抵抗,有的新兵慌了,在鬼子没进入射程就开火。
新兵们一听见枪响,其余的枪也都开了。
眼看着新兵白白浪费了子弹,姜远急得破口大骂。
他丢掉望远镜,吼着:“都给我停!妈的,等老子命令再开火。”
枪声渐渐稀疏了下来,姜远恶狠狠地咒骂一声:“一群蠢货!”
鬼子进入了射程,一声“开火”点燃了原本寂静的阵地,连绵的枪声像一锅炸开了的豆子。
头顶的土地被子弹打得尘土乱飞,战斗很快姜远打光了所有子弹,他拔出腰间的刺刀,刺啦一下,装在中正式步枪上。
他抱定了必死的决心,一跃而起。
就在他准备跟敌人同归于尽的时候,一阵怪叫由远及近,慢慢传来。
战场经验丰富的姜远意识到,那是高速运行的炮弹划破空气的声音。
“不好!”
他话音刚落,一发炮弹在眼前炸开。
他晕乎乎了,眼冒金星,一片昏暗、耳鸣,他扑通一下,一跟头摔在地上。
接着,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等他醒来的时候,人已经是在日军的战俘营了。
……
“营座,你醒了?”勤务兵豌豆咧开嘴,露出一排白牙。
姜远一阵咳嗽,豌豆赶紧给他揉背。
“水……”
豌豆又去拿起一个烂边的破碗,盛了水,一点点地往他嘴里送。
“这是哪呀?”姜远的声音很虚弱。
“这是……”豌豆犹豫了一下,“这是小鬼子的战俘营。”
声音很低,低到他自己都听不见。
“什么?”姜远脸上肌肉**,看着四周。
这是一个用木头和稻草搭建的棚子,四周用玉米秆做成的墙,地是泥巴光地,铺上一点稻草,就是床。
棚子里约莫有十七八个人,有的穿着土灰色的军装,有的穿着老百姓的衣服。
每个人都像是牲口一样坐在地上,眼神呆滞,没了生气。
“咱们,被俘虏了……”豌豆坐在那,抽泣着。
姜远抹了一把他的脸,“哭个球!我以前跟你说过啥?是男人,是军人,不能哭。”
豌豆抹掉眼泪。
姜远不愿意当战俘。
他一开始就想自杀,几次都被豌豆给拦下了。
豌豆是他的勤务兵,才十四岁,也被俘虏了。
豌豆这年十四岁,来队伍前还在皖北老家种地。
后来保长和村长来了,说要征兵。
一听要征兵,村民都不由得往后缩。
老话说得好,好铁不打钉,好男不当兵。
村子里有人为了不被拉去当兵,把食指剁掉了。
征兵处的军官单手叉腰,站在村子那颗老槐树下吐沫横飞。
他说日本鬼子都是畜牲,所到之处烧光抢光不说,女人还都得被糟蹋。
他还说:“咱们要是不去打东洋鬼子,东洋鬼子就会打过来。”
征兵军官的话并没有说动大家,倒是后面保长摆摆手,说直接按家抽吧。
政策是“三丁抽二”“二丁抽一”“一丁不抽”。
豌豆有个瘸腿的哥哥,队伍上不要,就把他拉走了。
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受训没几天,就被编到了暂编十四师。
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,把他编到了突击队。
颍阳战役开始前,他在突击队被几个老兵欺负,让他扛了四杆枪,被姜远看到了。
他走过去,问:“你扛这么多枪干啥?”
豌豆脚后跟一靠,学着立正说:“报告长官,是……”
他话没说完,几个老兵就赶紧走过来,解释说帮着他训练行军,接着,就急匆匆把枪都拿走了。
豌豆站在那,脸上挂着笑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报告长官,俺爹叫俺豌豆。”
“我说大名。”
“大名叫王福贵。”
“今年多大了?”
“报告长官,俺十四了。”豌豆吸溜下鼻子。
“十四,是虚岁吧?”
豌豆咧嘴一笑,露出一嘴白牙。
“瞎他妈的胡闹!”姜远板着脸。
他眉头紧锁,责问道:“你们长官呢?”
突击队的队长咬着烟走过来,“我说姜营座,俺们突击队好像不归你管吧?”
姜远冷哼一声:“不归老子管,老子是不是你的上级?”
突击队长一时语噻。
后来,姜远向团座申请,把豌豆调离突击队,他把豌豆带在自己身边,当了一名勤务兵。
突击队就是敢死队,一场仗下来,一个队没活下来几个。
豌豆知道,自己要是去突击队,指定活不成。
他明白姜远好,把他当大哥,比亲大哥还亲。
豌豆说:“营座,恁不能死呀,俺娘说着好死不如赖活着。”
姜远定了定神,看着流着鼻涕的豌豆,对他说:“哭个球,别哭!”
豌豆怕姜远想不开,成天到晚就跟着他。
姜远知道这孩子心思,就跟他说:“豌豆,你放心吧,我不会自杀,自杀多窝囊。”
豌豆咧开嘴笑了,以为姜远想开了。
其实姜远是想通了,与其自杀不如跟他们拼了,死前也要拉个垫背的。
他计划在战俘营弄死那个罗圈腿的军曹。
罗圈腿军曹是战俘营的小头头,寻常就拿俘虏开涮。
有一次他喝醉了,敞开衣襟、满身酒气地走进战俘营,随意拉出几个俘虏,让他们站成一排,脱掉裤子,弓腰蹲在那,拿鞭子抽打他们的屁股。
极尽侮辱!
有一个俘虏兵不愿意,提溜裤子站了起来。
那个军曹见这群俘虏竟然敢违抗自己,当场大怒,咿咿呀呀骂个不停,让他跪下。
那个俘虏兵个头不高,梗着脑袋不肯跪下。
军曹端着刺刀,当场扎了那个汉子十几刀。
那汉子是个硬骨头,被扎了十几刀都没吭一声。
后来撑不住,一跟头栽在地上,血淌了一地,凝固在那。
姜远看着没有惧意,只有愤怒。
他要宰了这个军曹。
他手头上没有武器,就只好用一根筷子做武器。
那根筷子被折断了一半,只有手的一拃长,头已经被磨得尖尖的。
筷子是前几天吃饭时藏的,一直都藏在鞋帮子里,等没人的时候,他就拿出来磨尖。
要一把扎进了那个军曹的脖子,他准活不成。
他决定,第二天等那个罗圈腿军曹来的时候,就扑上去,扎死他!
可就在姜远下定决心要杀鬼子军曹的那个晚上,却出了变故。
